回得去的故乡,回不去的归宿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30
去年春节前,我没买上回老家的火车票和机票,决定开车回远在两千公里外的故乡,那是皖南一个小城的远郊,藏在一座高山的山脚。说是高山,那只是我儿时的印象,它是我在上大学前爬过的最高的山。当我走遍大江南北,寻访了无数的高山后,再次抬眼望它时,只觉巍峨不再,只剩下满满的回忆。

下了高速出口后,车子就再也动不了,乡道上堵成一条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我摇下车窗,只觉一阵寒风扑打在脸上,灌进了衣领。在南方的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后,我已经对家乡的气候难以适应了。

车窗外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急躁地嘶叫着,车队依然无法挪动半分。司机们都摇下了车窗开始吞云吐雾。每到过年,乡村和城市的交通状况便作了调换,城里的街道空空如也,乡村的道路车水马龙,拥挤不堪。

路边不断有人放着喜庆的鞭炮,或是迎接新娘子,或是给第一次到家的新车接风洗尘。天空中炸落的炮竹灰,像雪花一样落在我的挡风玻璃上,一阵阵呛鼻的气味传进了车内。在二十年以前,我觉得这是年的气味,而现在我只想到了雾霾两个字。有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打来电话问我到哪儿了,他和母亲等着我吃午饭,我说堵在镇上动不了,让他们不必等我。父亲说:“我该早点给你说一声,你二叔在村口把路堵起来了,不让车子进村来,路就那么宽,前面车子进不来,后面车子也动不了,没想到已经堵到镇上了。”

我惊道:“二叔为啥要堵路?”

“还不是为修路钱的事,去年你没回来不知道,闹得不可开交,今年闹得更大,你把车子停镇上表姐家,然后走回来,现在电动车都过不去。”

我照父亲说的做了,拉着行李箱步行了两公里,终于快走到了村口的分岔路。此时路上所有车辆依然纹丝不动,看来父亲的建议是明智的。我没想到才几年光景,农村的小 汽车 已经泛滥成灾,这些车子大半都是挂着外地车牌,千里迢迢赶回家过年的——我便是其中之一。

国家在飞速发展,曾经的农村也早已不再是贫困的代名词。在我们镇,几乎没有年轻人会留下来种田维生,几乎都去外地念了书,读了大学的,几乎都在城市里扎稳了脚跟。没读大学的,也一样在城里打工、做小生意,活得有声有色,赚的钱也并不比普通城里人少。那些祖辈们留下的稻田,因为年轻人的离去,已经鲜有人再手工耕种了,绝大部分都被租给了承包商。日新月异的村镇已经看不到贫穷的影子,但那贴满花花绿绿磁砖的墙壁,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房子、无人修剪的灌木和遍地的塑料垃圾,很明确地告诉外人,这里并不是城市的别墅群。

我搓了搓快冻僵的手,摸出一支烟点上,心想再咬咬牙,走完最后一公里路就到家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公里弯弯扭扭的土路,犹如天堑一般。儿时上学骑自行车,不知在上面摔了多少跤。它的宽度刚好能挤下一辆面包车,中间高高凸起着尖锐的石头,两边则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洼。经常有外来的车子深陷其中,发动机干吼着使不上劲,要么底盘被刮得噼里啪啦直响,只有村里的老司机才摸索出了合适的角度,开起车来左一摆右一扭,如庖丁解牛。父亲说去年二叔牵头,找了镇上一个包工头,把这条路拉直加宽了,铺上了水泥,安上了路灯,大家出门方便了,但也惹上一堆纷争。

走近分岔路,我远远看见一堆人围住了路口,一个沙哑而又熟悉的声音嘶吼着:“小杂种!你妈狗鸡ba X的,今天你要么从老子身上压过去,要么就跪下来叫声祖宗……”

我疾步钻进人群,看见二叔与一个男子互相撕扯着衣领,扭打在一起。他花白的头发被血染红了一半,半闭着一只乌青的眼睛,藏蓝色的外套被撕破,露出白色的棉花。我扔下行李箱,正想拉架,只见二叔忽然抡起右脚朝男子的裆下踹去,男子一撅屁股,顺势向下一拉二叔的衣领,他便掼了一跤,趴在了地上。男子反剪着他的双手坐在他的背上:“老不死的,我是你祖宗!”

我与众人一起拉开了他们,左右劝说打圆场,二叔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喘了起来。我见他脸上的皱纹里卡进了砂子,忙从兜里掏出湿纸巾帮他擦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眶里,血丝像要涨破眼球。

“广智回来了?”二叔喘着粗气,接过我手中的纸巾,试了试眼睛。

“二叔,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和人打架!”

一旁的男子叫嚣道:“老不死的,你当真以为老子不敢从你身上压过去?你找死怪不得我!死了有保险公司赔,老子车子有一百万保险,够赔你一条命!”

“小杂种你压啊!”二叔甩了纸巾,倏地站起来,挡在车子前,毫不示弱。

男子气急败坏,拽开车门就坐了上去,众人赶紧把他拉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劝开。男子不解气,朝二叔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我额头上。

我上前一步,点了点他胸口道,沉着脸道:“兄弟,有话好好讲,别欺负老人家。”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打开我的手,直直用下巴指着我。

“广智,你别管,今天他就是交了钱,我也不让他过!我孤家寡人一个,怕他个屁!”二叔把我推向了身后。

众人劝道:“小伙子,你把车子挪一下,他不让你过,你不能故意挡着路啊,堵了几个小时了。”

“老不死的你是没钱买棺材吗?这路是你家的?管你修不修,路都在这摆着,你不修之前,车就不开了?”

我听出了点缘故,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二叔,冷声道:“哥们你多大?你把老人家打成这个样子还有理了?我不跟你屁话,让警察来解决!”说着我便掏出手机打110,还未接通,手机被他一把打掉在了地上。二叔见状,推开我又与他扭打在一起。我捡起手机,见旁边有块石头,一时气血上涌,趁大家还未反应过来,抓起石头一把敲在他脑门上……

在镇上的派出所做完笔录后,我赔了三千块医药费,对方也赔了二叔三千块,算是扯平。父母亲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母亲在我手臂上摸了又摸,见毫发无损,连叫了三声“阿弥陀佛”后捶了我一下:“你脑子进屎啦!”

父亲赔着笑给民警发了一圈烟后,又给二叔点上一根,沉着脸道:“我说你越老越糊涂!要不到钱就算了,打什么架!你有几条命啊?”

二叔赌气道:“打死了正好,赔了钱付路上欠款!”

民警们都是熟人,劝道:“我说张二爷,你回去后不能再拦路收钱了。再次强调一声,路是国家的,只有国家才能收费。你拦路收费是违法的,没人举报,我们也就不追究你了,要是被举报了是要拘留的,我们也得公事公办。”

二叔理据力争:“地也是国家的,你盖个房子租出去还不是要收钱!”

民警道:“好歹你还是共产党员,这点法律都不懂?房子和路能一样吗?路是共公设施,你就是用金子铺上,也不能收钱。”

二叔道:“那你们来解决这事,路是大家一起集资修的,现在还有十万的缺口,修之前有的人说家里没有买车,一分钱不出,现在又买了车了,难道不找他要?有的人虽然还没买车,但亲戚朋友串门开车来又怎么说?”

民警道:“这事我们没法解决,你回去跟村子里人好好商量,我们也无权帮你去收钱。”

走出派出所,天已大黑,交警已经疏通了车道。我去表姐家取来车子,带着父母亲和二叔匆匆回家。二叔一个劲地跟我道歉,要把那三千块钱还给我,父亲忙拦住:“娃儿在开车,别捣乱。”

快到岔路时,我看见路灯把进村的最后那一公里,照成了一条明亮的带子,许多小孩子在路上放着鞭炮。这是我小时候不敢想的事,路边的坟地里,总是流传着各种吓人的鬼故事,一到晚上,还会有闪着幽白色光的灵火,像是一群老鬼小鬼在坟头打着灯笼。我的爷爷骑自行车在这条路上摔断过腿,我的父亲也在这条路上摔断过腿,我摔断过胳膊……也许是因为我们家的人,骨头都不够硬。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这条路邪乎得很。如今,它变得焕然一新,跟城里的道路没啥区别,小孩子们再也不怕晚上出来玩了,也再也看不见十几个人推着拖拉机过泥坑了。

“国家不是有村村通工程吗?怎么二叔自己修了起来?”我问道。

“国家只负责修到村中心,到咱们这末尾一截不管的。”二叔道。

“花了多少钱啊?”

“唉!”二叔叹气道,“连路灯总共花了317542块。”

“这半年电费都花了三千多了,你二叔自己交的。”父亲插嘴道,“我说你还把路灯开着干啥?免费给人家用啊?钱花得还不冤啊?”

“定时开的,我又摁不来那玩意!”

父亲道:“回头让广智看看,那个电子表(定时开关)怎么用。”

二叔道:“不急不急,过完元宵等大家都走了再说。好歹收到了二十万,不能让人家花了钱,过年回来一看,灯还是黑的。爽快人毕竟还是多数嘛!”

我想了想道:“二叔,欠的钱我给你垫上吧,你收齐了,再还给我。”

“这哪能行!收不着的话,我就死在人家里头,他们年也别想过了!”

快到二叔家门口时,我看见许多人已经围住了大门。二叔下车后,摸摸兜里,发现没有了烟。我见状忙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条“中华”给他。二叔小声说“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我摇摇头。他把烟塞进棉袄里说“回头买一条还你”,我笑道“不用了,本来就是给你带的”。

回到家后,母亲让我别掺和这事,按户头每家应该出三千五,她已经给了二叔双倍的钱。加上我今天赔的三千,已经一万块,算是仁至义尽了。

母亲道:“你三哥(二叔儿子)都不敢带孩子回来,他都不管他老子的事,要你做什么出头鸟?”

我还是不由为二叔捏了一把汗。他只是我们这个小村子的生产队队长,没有任何工资,只是个名号而已。他一个人在家种了十几亩田地,忙活一年,卖卖稻子、红薯、油菜籽,顶多能挣一万块钱。要是这十万块钱真收不回来,他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上十年。田地里的活儿每天忙不完,他哪有时间天天守在村口收钱?

“钱就这么难收?又不算多。有钱买车,没钱修路啊?”我问父亲。

“难收也就算了,刚才门口那一堆是反跟他要钱的。”

“为什么?”我惊诧道。

“路拓宽了,以前只能走一辆车,现在能错开车了,把人家的地占了。”

母亲插嘴道:“胜海那个老头子前年死了,他老婆子说路修得太高,比她老头子坟的石碑高出一截,说老头子死不安心,天天托梦给她,天天被人在头上踩。她家三个儿子,今年都买了车,一毛不拔就算了。反要你二叔买挂五万响的鞭炮去坟上炸炸,再烧个纸屋,给他家老头子换个住处。”

我惊得合不下嘴,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这样迷信?可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二叔定是寡不敌众的。毕竟他们家立石碑在前,二叔修路在后。这时有人闯进我家,进门就质问我父亲:“你家老二的事到底怎么说?”

我毕恭毕敬地递上烟,笑道:“敬德叔,您怎么来了!”

“噢,广智回来了呀!”他一屁股坐在了茶几上,通红的脸上闪着油光,一身酒气混合着打嗝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正好,广智,你是读书人,你给评评理。”

“您说,到底怎么了,我给评评。”我咧嘴笑道。

母亲忙泡了一杯茶,递给他道:“他小孩子懂什么,明天就找人给你钻掉,本来今天下午要找人的,二叔不是打架被带到派出所嘛,要人担保,才把你的事耽误了。”

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原来路修到他家门口时,修宽了!水泥浇到了他家的墙角下,导致车辆都喜欢在他家门口会车、错车。他很不高兴,让二叔把修宽的那一块敲掉。二叔因为欠着包工头的钱,不好意思去找人家,便托我父亲办这事。

“就这么个小事嘛,敬德叔,来,再抽根烟,明天我们还要去山里上腊坟,可能没时间。”我拿出手机笑道,“扫一个,这钱我出了,还麻烦您自己找一两个人,一千够不够?”

刚送走这位,又来一位。

原因是路灯立到他家门口了,照得他家门前太亮,小孩子们喜欢在他家门口闹腾,要求二叔把那一盏灯灭了。但是整条路上的灯是一根电线,一个开关控制,这就需要将那个灯泡取下来。二叔因为还欠着装路灯的工程款,又只得托我父亲办这事。那个路灯是“7”字型,普通的梯子靠上灯杆够不着灯,要么就得去城里租专业吊车,要么就只能找安装路灯的师傅来解决。

母亲抱怨道:“儿子开了三天车,到现在还没顾上吃一口热饭,瞧你家的人,揽的什么破事!”

父亲笑道:“他是共产党员嘛,他不牵头的话,谁还能牵头?儿子回来陪你过年,开车不也方便了嘛!老二是在给我们家积德呢!”

二叔毕竟是父亲一母同胞的哥哥,他不忍心看着二叔这个年没法过。晚上,父亲趁着母亲上楼给我铺床,悄悄跟我借八万块钱,说村里有六户已经答应,等外地的孩子们回来就付这修路款,所以还有八万的缺口。我转完账后,父亲悄悄拿上银行卡,又把我车上的几条烟全部带去了二叔家,让我不要告诉母亲。父亲手里能用的钱应该是够借给二叔的,可能是怕母亲发觉后埋怨他,所以就找我借吧。

父亲以前常跟我说起他和二叔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家里特别穷,大伯念完小学后便在家务农。二叔和父亲念书都不错,但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二叔便主动放弃了,让我父亲念了初中和高中。有了文化后,父亲便在镇上的粮站当了会计,算是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不用再种田了。父亲说他念高中那会儿,二叔每周都会赤脚走二十多公里的路,给他送腌菜,而父亲总是在食堂里买四个馒头给他带回去。大冬天的,他都赤着脚跑来学校,生怕把鞋子走坏了。二叔的老寒腿(关节炎),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

父亲对二叔一直充满愧疚。

二叔还掉了修路的欠款后,我三哥终于敢把儿媳妇和孩子带回老家过年,二叔买了鞭炮炸了十几分钟,把我未满周岁的小侄子吓得哇哇大哭。我看见二叔笑了,久违的笑容终于在他的脸上洋溢起来,他把孙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揉了又揉。

后来村里在外做生意的人陆续都回来了,二叔将修路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很多人也通情达理,表示愿意出双倍的钱,填补自家兄弟的空缺。有个叔辈在外赚了大钱,直接送来了两万,平时心直口快的二叔,感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后来听我母亲说,二叔经常去这位叔叔的祖坟上拔杂草。

二叔很快就还给了我五万块钱,又额外给了我五千,说是那天打架我赔的钱和几条香烟的钱。我不收,他急了,说亲叔侄,也要明算账!他还说要找个人刻个石碑,把每个人出的钱刻在上面,立在村头,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没出钱的人也刻上,数字写个0。既然愿意奉献的人要被记住,那不愿意奉献的人,也得让大家知道,他占了谁的便宜。

二叔说:“这又何必呢,搞得人家脸上无光,多刻几个字出来不费工夫啊?说不定哪天夜里,石碑就被人砸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虽然是个大白话,却包含了为人处世的哲理,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就让他籍籍无名地淹没在时代里吧,没有必要记下他们的名字。

大年三十的烟花炸了一个通宵,伴随着响彻云霄的锣鼓声,这个古老的乡村又迎来了新的一年。时代在变,人也在老去和新生,唯一不变的是,出生在这里的男人全部姓张,大家三百年前的祖宗,是一个人。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的人蝇蝇狗苟地活着,等待着别人渡他,有的人坦坦荡荡地生着,渡着别人。

经过十几年的奋斗,我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城里人”,对故乡的记忆,在渐年减淡。父母答应过些年就来城里生活,到那时,我便更难再回故乡了。但我深深地知道,身上流淌着的祖辈的血液,是源自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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