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阻挡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6
01

“陆邀,等等我!”一声热切的呼喊让陆邀停住了脚步,他转过瘦高单薄的身躯,眯着双眼看向学校大门口,等声音的发出者武义楠的到来。然后这两个背着沉甸甸大背包的男孩子,便一起走向往不远处的车站,准备搭车回陆李村过高三学子们难得的周末。

陆李村坐落在县南三十五里地的地方,是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村子了。据说村子里原本只住着姓陆的人家,后来不知哪一年从大槐树下迁来了大批李姓流民,在无数次的争斗和博弈后,两姓人终于握手言和过成了一村,也就是陆李村,共享这方天地间的资源。

只不过,随着年代的更迭,村中陆姓人的子孙日渐单薄,人数愈发稀少,到如今终于不剩二十户。而李姓人倒是在这片土地上扎牢了根,发了无数枝丫,红红火火,子孙满地,占据了村前村后村南村北。然而碍于习俗,这个李姓人占绝对优势的村子仍叫陆李村。

武义楠的姥爷李丙忠就住在陆李村。武义楠从小跟着姥爷姥姥长大,常常会回陆李村看他们,这次也一样。

“陆邀,你这件红毛衣在哪儿买的?好喜庆啊,我也要买一件去。”武义楠笑着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让陆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就像从他黑色棉袄的领口里偷偷探出头来的大红毛衣。“你买不到,这是我妈给我织的”,他闷着头回了武义楠一句。

武义楠听到后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岔开了话题。他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唐突,陆邀家的情况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家徒四壁,兄妹三人都在读书;陆父常年在外打工为孩子们挣学费,陆母则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做些简单的农活,况且她的眼睛还有些毛病……一家人都在艰难熬日子,哪有闲钱给陆邀买新衣服啊。

还好陆邀比较争气,他似乎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十分刻苦,甚至有时候连他的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劝他别太拼了、出去耍耍吧。常年的贫穷困顿与父母日益殷切的望子成龙的心愿:“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让这个男孩儿越来越阴郁,五官清秀的他,面色却极苍白,就像一棵长在大雾笼罩的沼泽地里的白杨树,拼命生长,只待有一日能将枝叶探到灿烂的阳光与新鲜的空气中去。

“终于放假了,连着上了一个月的课,我真的快疯了,你呢?”武义楠就是这么一个快言快语的大男孩儿,生活对于他来说就是如此纯粹地白与黑,高兴与苦恼也是如此地简单。

“我还好,不过星期了可以回家睡个饱了。”陆邀这么回答他。

其实陆邀心里很喜欢这个爱笑的圆脸朋友,他知道自己性情孤僻,内心也很压抑消极,从小到大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而武义楠这个发小就像是上天安置在他身边的一泓清泉,总会在他要崩溃的边缘,轻轻地托住他。

说着话间回家的城乡公交车就到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经过陆李村东地的时候下了车,往村子走去。陆邀家就在村子的中间偏南,与西边武义楠的姥爷家离得很近,所以两个人从小就结识了,一直到高三感情还是很好。

还没走到陆家门口,两人就听到院子里有争吵的声音,陆邀脸色一紧,快步走进了家门。原来是母亲在和村里人人敬重的东均大爷争论什么坟地的事情,东均大爷表示自己之前也并不知情,这事看来没办法了,让陆母赶紧给陆邀的父亲陆良打电话,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02

陆邀扶住母亲颤抖的胳膊,焦急地询问她是怎么回事。此时陆母眼神中激烈的情绪还没褪去,便简要将事情告诉了陆邀。原来村东头的一个大爷李先进前几天去世了,今天入土,可是他的墓坑却占了陆家祖坟的地。在乡民心中,这占的可不只是三指宽的土地,而是在风水上也把陆家的气运给截到自己家去了,尤其是可能会妨到陆家几个孩子的学业、前途……

最让陆母气愤的是,祖坟被占的事情她是刚刚才知道的,李先进家以及整个陆李村的人都在瞒着她。要不是她去东边老树林里蹲在地上挖蘑菇时,偶然听到几个过路妇女的低声议论:
“哎呦,陆良家惨咯,祖坟上被人截了气运。”
“可不是吗?几个小孩子以后可都毁咯。”
“咦,陆邀过了年就要高考了!”
“陆良不是说以他儿子的成绩肯定能上个好一本吗?这下等着看吧!”
“哎,这些年独门独户的陆良在咱们村儿里可没少吃苦,本来就指望这个儿子翻身咯……”
……
她是如何也不会发现老陆家的祖坟被人家偷偷坏了风水。

陆母心里气不过这件事情,亲自跑到西地去看,李先进的墓坑果然就挖在了陆邀老爷爷的坟头旁边,坟脚上的枯草都被铲翻了一片。她心里又恨又怕,无奈制止不了墓坑里的工人们继续铺地砖,只好跑回村子里,去李先进家理论理论。

李先进生前原在乡政府任职,在十里八乡中大名响亮,这次突发心梗去世后自是来了不少远亲旧友吊唁,站得从门外到院内都是人。陆母就是在李家门口被李家的亲友们拉住了,说是李先进的三个儿子都去镇上置办东西了,他的遗孀庆莲则哭晕过去了,请陆母体谅……陆母一个人进不了李家,也讨不回公道,哭着回了自己家。

实在没法子了,陆母又给陆邀的父亲陆良打电话把事情的“进展”讲了讲,陆良远在广东,当然赶不回来,便让她先去求东均大爷说和这件事,哪知东均大爷也不愿涉身其中……说着说着,陆母一下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陆邀紧皱起了眉头,巷子北头传来了阵阵礼炮声,接着哀哀的唢呐声也响了起来,是李家人抬着李先进的棺材出殡了。孝男孝女哭声大起,随着笨重的枣红色的棺材一起向西地的墓坑缓缓移动。

武义楠看着绝望的陆家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垂着头悄悄出了陆家的大门,想回家找姥爷说说这事儿,不知道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谁知姥爷并不在家,姥姥说他去给李先进家帮忙了。武义楠放下书包便去寻姥爷,刚出门就看到李先进家出殡的队伍正打东边要经过自家门口往西地去,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又退回了脚步,关上院门坐在院子里干等。

03

礼炮轰咚轰咚又响了起来,连头上的柿子树枝都抖了几抖,惊得十几只麻雀唧唧乱叫了一阵,都扑棱着小翅膀飞到了堂屋的屋脊后了。武义楠听着队伍终于走远了,才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往东去。刚走了没有五米,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石破天惊般的怒吼声:“不许过!”

“是陆邀!”武义楠的心猛地一收,他立即转身大步往西跑去。经过鸦雀无声的长长的送葬队伍后,他看到了挡在棺木前的好友。

如风中寒竹一般的陆邀,此时一个人挡在了队伍的正前方,一双通红的眼睛暴突着,狠狠地瞪着李先进笨重的枣红色棺木。谁都没有说话,渐渐地呼啸的寒风停了,站在小路两边的杨树也不再抖动树枝了。在巨大的沉默中陆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哆嗦着紫红色的嘴唇质问庆莲和她的儿子们:“凭什么占我家的祖坟?为什么不跟我们家商量?”

没有人回答他。庆莲攥着缟衣的前摆不说话,她披麻戴孝的儿子们也不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庆莲瘦小的大儿子李至孝突然扑到了父亲的棺木上大哭:“爹啊爹,儿子不孝啊,让你不能安心地走啊……”

这么一来庆莲也转身趴在棺木上号泣了起来:“他狠心的爹啊,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让我们孤儿寡母留在世上被人欺负啊……”她的哭声越来越惨,直至整个人昏厥过去,被跪在身边的二儿子李至仁搂在怀里护住了,赶紧帮她掐人中。这时送葬的人群开始嗡嗡议论起来,村边儿、地头的人也赶过来围在两边看热闹。

陆邀听到李家怨愤的哭声,只觉可笑。可他什么表情也做不出,他本来就有些哮喘的毛病,刚才一阵急促的喘息已经让他的面部肌肉僵硬麻木了。突然李先进家原本跪在大哥身边的小儿子李至刚忽地站了起来,他一把将自己头上宽大的孝帽扯掉、摔在脚边,吼着:“陆邀,我打死你个孬种!”便冲向了陆邀。

陆邀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迎过去,“你们才是孬种,我们陆家可不是好欺负的!”话音刚落右脸就遭到了一拳重击,而他的拳头也随即送到了李志刚的肚子上……黑衣的陆邀和缟衣的李至刚很快搂成了一团,打得尘土飞扬。这时苏醒过来的庆莲又号泣了起来:“他爹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人家都欺负到你的棺材上了啊……”拉着长腔的哭诉抑扬顿挫,伴随着李至孝低沉的哭声,成了这场打斗最好的背景乐。

武义楠不做看客,从陆邀挨打时他就跟上去拉架,可李至刚的力气实在忒大,虽然比他和陆邀还小上一岁,却要壮实得太多。混乱中他也挨了李至刚几拳,直到鼻血哗啦啦地流下来蹭到了越来越被动的陆邀的额头上,人群中才发出阵阵惊呼:“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于是从抬棺的丧夫队伍里很快走出了几个壮汉,他们轻松就把缠斗在一起的三个大男孩儿分开了。

陆邀的右眼和脸都肿了起来,棉袄也被撕开了几个大口子,漏出了泛黄的旧丝绵,大红色的毛衣此时兴奋地暴露在被扯掉扣子的棉袄外。然而他依然瘸着腿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瞪着李先进的遗孀和大儿子不说话。李至刚看着这个穿着大红衣服、如同犟驴一般的敌人,心里又急又恨,嘶吼着又要扑上来,却被身后的武义楠一把搂住了腰,两个人倒在地上又扭在了一起。

这时东均大爷终于被人请来了,他看着费力想控制住李至刚的武义楠说:“义楠,你放开他,我看他是不是真想打死人坐牢去!”听到这话,李至刚终于不折腾了,武义楠也松开了自己的双手,两个人都站了起来,一个走到陆邀身边搀住了晃晃悠悠的好友,一个重新戴上了孝帽跪回到大哥身边去了。

只见东均大爷背着双手慢慢踱到陆邀右前方,站在路边上,面向东北抬起手向虚空轻按了按,乌泱泱的人群便静默了,等着看他怎么化解这出挡棺的大戏。

“咳咳”,东均大爷清了清嗓子后开口讲道:“都是一个村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事儿不能商量呢。再说了,小孩儿不懂事儿大人也不懂事儿吗?一个个就看着他们仨打得你死我活,万一真打出个好歹都怎么向家里交代?”

送葬的人和围观的人都鸦雀无声。东均大爷背着双手望向李先进的棺木,和声对李先进的遗孀说道:“庆莲你带着至孝他们三个都站起来吧,时辰快到了。”说完他又扭过头看着陆邀,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大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懂规矩有礼貌的孩子。有什么话一会儿你跟大爷说,行吧?毕竟死者为大,你就让让吧。”

听到东均大爷前前后后说的话,陆邀的头垂了下来,眼泪无声地淌出眼眶,砸在了武义楠搀着他的左手背上。武义楠看着重新变得肃穆起来的人群,也觉得挡是挡不了的了,就小声劝好友还是算了吧。陆邀坚持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头顶灰蓝色的天空,呼吸又急促了起来。然后他用右手护着自己的胸口,顺着武义楠发力的方向,向路边一步步挪开去了。

通往安息的前路终于通畅了,于是壮汉们又喊着号子将棺材抬了起来,缓缓前行;唢呐声也重新飘扬在了静寂的天空中;而白色的招魂幡在剧烈的寒风中飘动着,和长长的队伍一起迈进了西方萧瑟的田野。

04

之后,武义楠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姥姥拉走了。

陆邀也没有回家。他站在杨树林里缓了缓气息,便去了西边的祖坟。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站在墓坑边的土堆上,俯瞰着坑里的人上下忙活。无数的纸灰漫天飞舞,乘着风直扑到他的脸上,于是陆邀的脑子也便如这纸灰一般散乱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有人在墓坑里小心地用一根拉直的白线确定方位,好将那神奇的“运”框到这个坟里;墓坑边跪着的穿白衣服的人都被风吹走了形,连哭声都被撕扯的不成了样子,呜呜咽咽如同狼鸣;一只公鸡被抱了过来,那个抱着鸡的人闭着眼咕咕哝哝了一会儿便拿刀割断了它的脖子,可它倔强着不肯倒下,一面迸溅着殷红的热血在这方巨大的牢狱里,一面踉跄着走动、继而走向死亡。

再然后陆邀好像又看到那口巨大的棺材滑进了脚下的巨坑,一锹锹新土将它渐渐覆盖起来,堆成了尖尖的坟包,于是着缟衣的人们便撕心裂肺大哭起来,而土下的棺材却低声笑了……

陆邀是被他的幺妹陆冰领回家的。陆冰才九岁,是个风风火火的毛丫头。她本来正在村南的地头上与一群小妮儿们玩过家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她:“陆冰,陆冰,快,你哥打架呢!”喊她的人是李超,陆冰从小玩到大的死党。

陆冰一听说哥哥在打架,扔下手中的一个树叶“盘子”撒腿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和李超一起从村西南那个废弃的打麦场上斜穿过去,接着翻过一条沟,跑过半个杨树林,一路气喘吁吁地终于赶到陆邀挡棺的小路上。可这时人群已经散了。

陆冰远远望见大哥一步步向西地蹒跚而去,便抛下李超小步跟了上去。到了跟前她看到大哥的黑棉袄烂了好几道大口子,还粘上了不少泥土,且右眼右脸都红肿着,“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陆邀低头看着妹妹,眼眶里也涌上了两汪泪,他费力牵动唇角笑了笑,用僵硬的右掌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然后就牵着她的小手一起往西走去。

多少年后李至刚和他的兄弟们还记得,在那个寒风凛冽的下午,他们在惨淡的天空下哭喊着英年早逝的父亲,有个小女孩儿则拉着哥哥的手在墓坑边的土堆上站成了两尊刺眼的雕像,在纸灰飞扬时她哀哀哭着对哥哥的心疼和不知名的委屈。

陆冰是听到李超的悄声呼唤才牵着大哥的手回家的。原来是陆母听说了儿子挡棺的事情,心里担心极了,一路小跑到西地,远远模模糊糊看到站在土坡上的一双儿女的身影,心里又急又气,赶紧喊住不远处凑热闹的李超,嘱咐他悄悄过去把陆邀兄妹俩叫回来。

母子三人回到家后,陆邀还是一言不发。陆母板着脸拿了一条破毛巾给他拍打衣服上的泥土时,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狠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向愕然的母亲道歉:“妈,对不起,我没本事,拦不住他们……”

陆母看着惨兮兮的儿子心里痛极了,一下子跪坐在儿子的身边,搂着他放声大哭起来。而本来站在厨房门口呆呆咬手指头的陆冰看到母亲和大哥抱头痛哭,也跑过去扶着母亲的肩膀放开喉咙哭了起来,一时间陆家的小院里哭声震天,凄凄惨惨戚戚。

05

武义楠带着姥爷李丙忠过来时,陆家娘仨儿正哭得厉害着呢。李丙忠知道这次陆家受了委屈,可他毕竟跟李先进家是本家,不好说什么。只是架不住乖外孙儿的哀求,他终于还是答应过来看看陆家母子。

进了陆家的院子后,李丙忠先让外孙关严了陆家朽烂的大门,然后就和他快步走去扶陆母和陆邀,可这对母子无论如何也不起来,只是哀哀地望着西方的天空哭。祖孙俩只好暂时作罢,一起站在一旁抽闷烟。

过了一会儿武义楠忍不住又去拉陆母:“婶子,快起来吧,地上凉”,陆母依旧不起。李丙忠叹了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烟头,沉声静气地对陆邀说道:“大邀,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就这点儿事搁住搁不住哭?快扶恁妈站起来。”

陆邀心里还是比较敬重李丙忠的。他和武义楠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李丙忠也把他看成了半个孙子,时常一起管教。听到李丙忠爷爷的训斥,陆邀止住了哭声,扶着妈妈小心站了起来,让陆冰搬来了几张板凳,几个人便围坐在了这座陋小的院子里。

出于对李大爷的信任,陆母又哽咽着讲了一遍祖坟被李先进家占用、家运被截的前后。李丙忠听完后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说:“他婶子,这事已经成定局了,谁也不能再把坟头刨开、把棺材挪了……”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陆邀就激动地咆哮起来:“不,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的棺材挖出来!”陆母听到后一巴掌拍到了儿子的后背上,让他闭嘴。

李丙忠皱紧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大邀,你还是太小,遇事容易激动。要我说,你啥都不要想,只管好好念书,先出人头地了再说。”说完这句话他瞥了一眼陆母,看到她还在垂着头抽泣,于是继续说道:“他婶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一切都是命。老话说福祸相依,谁知道这件事下又埋着什么转机呢?”

武义楠赶紧附和姥爷的话,故作轻松地说道:“就是就是,老话说‘挡棺,当官’,说不定陆邀以后还能当大官儿呢!”看陆家母子都没有理自己,武义楠的脸红了起来,他尴尬地望向又点起一根烟的姥爷李丙忠吐了吐舌头。

李丙忠白了外孙儿一眼,架起了二郎腿,狠嘬了一口烟,轻轻吐出来,然后才柔声对陆邀说道:“大邀,你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你爸没有兄弟姐妹,在这个村里算是独门独户,全指望你们兄妹几个给他争一口气了。生活嘛,有时候得强硬,有时候也要隐忍,你懂我的意思吧?”

陆邀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望着李丙忠爷爷的眼睛,坚定地点了几下头。他的李丙忠爷爷接着语重心长地往下说道:“孩子啊,你明年就要高考了,争取考个好大学!相信爷爷,你们家现在离黎明就差一步之遥了,你可千万要稳住自己的心,不要被其他的事情影响。那些啊,嗐,都不关你的事儿……”

06

冬去春来,继而夏至。紧张的高考伴着熟透的麦香一起在六月初呼啸而来。两天的艰难奋战后,陆邀没有和武义楠一起旅游放松去,而是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行李搭车回了家——帮家里收麦子。

田多收割机少,终于排到给陆邀家收麦子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请假回来的父亲陆良借来了一辆农用三轮车跟在收割机后拉脱粒的小麦,陆邀和母亲则在地头上铺上一块大油毡,等父亲拉来麦子将它们倾倒在这里,然后再由他和母亲一起将麦子装到一口口麻袋里。

到天亮时,地里的麦子终于收完了,陆邀也累地几乎站着都能睡着。虫声蛩蛩,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到自己名落孙山,父母都在失望地指责他:
“我可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白指望你了”
“要你有啥用”
“这么不争气,真给我们家丢人”……
无数的话翻滚跳动着,继而变成了两股乱糟糟的锁链缠在了自己的胸口,陆邀的心里苦闷极了。直到陆父大喝一声:“快醒醒,在哪儿睡呢!”才将他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陆父让陆母回家做饭去了,自己和陆邀留下来看着堆在地头上的装好和没装好的麦子。父子俩坐在油毡上倚着麻袋,都沉浸在黎明的寂静中。过了好大一会儿陆父才哑着嗓子问向儿子:“考得怎么样?你感觉自己能考多少分?”

陆邀此时心情很烦躁,不想回父亲的问话,便低声咕哝了一句:“不知道。”陆父还不放弃,非得让儿子说一说自己的感觉、估一估分数。陆邀心里烦极了,随口说了一句:“感觉好,能上600分儿!”陆父听到后,唇角上扬克制不住心里的欣喜与得意。正好这时有人喊他帮忙,他便又迈着轻松的步子过去了,不知疲倦。陆邀看着父亲的背影,郁闷地吐了一口气。

一日、两日,十日、半月,终于可以查高考成绩了。可是陆邀家没有电脑,要查成绩也得到二十里地外镇上的网吧里。这天早晨,陆邀早早地便醒来了,他在等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武义楠的电话就在这时突然打到了枕边的诺基亚老人机里,他已经查过了自己的成绩,刚上一本线,便问陆邀要不要自己帮忙查分数。陆邀心想正好,便把自己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发给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好友。

漫长的五分钟过去后,武义楠又打来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给陆邀报了一下分数:“语文128,数学145,英语131,文综151,总分555……”

555!陆邀只听清了这个数字,他的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白,连武义楠是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不知道。“完了,完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竟然连一本线都没有上,完了,完了……”

陆邀坐在床头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又看了一遍武义楠发来的完整的成绩单,将几门成绩加起来算了无数遍都还是“555”这个分数。郁闷在胸中越积越厚,他感觉脑袋里像吹起了泡沫,又轻又乱。最后,他还是站起身拿着手机去了厨房。陆父此时正在往地锅的灶膛里添柴,陆母则在翻炒土豆丝儿,很香。陆邀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引起什么反应,可他还是尽量放缓语气向父母宣布:“成绩出来了。我考了555分。差几分不到一本线。”说完这三句话,他轻呼了一口气。

果然,陆父听到儿子竟然连一本线都没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胳膊支在膝盖上抱住了头,一言不发。而陆母则把锅铲翻得更激烈了,锅里噼里啪啦翻滚的不知道是煎熬的土豆丝儿,还是陆母极度失望的心情。

过了好久陆父才抬起头,看着儿子轻轻说了一句:“白指望你了!考个二本有啥用,咱还是被人看不起……”

陆邀垂着头不发一声。此刻他的内心里全是愧疚,以及不可置信,怎么会考砸了呢?文综怎么会才考了150呢?怎么连一本线都没上呢……他想不通。

陆邀没有上大学,虽然以他的成绩他完全可以在本省上个不错的二本院校。他想不通,精神失常了。

武义楠之后去看过陆邀,他还是一副憔悴的样子,坐在院子里呆望着西方的天空喃喃自语:“怎么会考砸了呢?文综怎么会才考了150呢?怎么没上一本线呢……”陆母坐在儿子的身边抹眼泪:“我家小邀可怜啊,本来就指望他了,可谁知道祖坟被人截了气运啊,那家的儿子上了一个好一本,他上的是我家小邀的大学啊……”

武义楠是哭着离开的陆家,他突然好生气,陆邀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毁了自己的好兄弟?

07

两个月后武义楠坐火车上大学时遇到了李至刚,两个人的座位仅隔了一条过道。因为陆邀的原因,武义楠本来不想理李至刚的,可毕竟也是一起长大的,经不住李至刚几句话撩拨,他就搭起了话。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起来,终于兜兜转转还是说到了陆邀高考发挥失常的事情。可李至刚并不接腔,哪怕武义楠对他冷嘲热讽道:“都是你们偷占人家的祖坟,耽误了陆邀”,他也只是笑笑,把武义楠气得不行。

广播开始提示即将到站的讯息,李至刚要在这一站提前下车了。他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武义楠道了别,然后便拉着行李箱往车厢门口移动。武义楠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板着脸跟他说了“再见”。谁知道李至刚走了几步远后又折了回来,在过道上的唏嘘声中费力地挪回到武义楠的身边。只见他俯身趴在了武义楠的耳边,轻声说:“你知道你们班肖韧松的叔叔是市里的一个大领导吗?你知道高考时肖韧松就坐在陆邀的前面吗?你知道他们考场在文综那场根本就没有开摄像头吗?你知道平时文综极差的肖韧松,竟然在高考时拿到了二百三十多分、上了个咱们省的好一本吗?而且,巧的是他们学院的院长就是肖韧松的亲姨妈哦……”

一连串的诘问让武义楠愣住了,李至刚终于满意地笑了。临走时他不忘又加一句:“如果真的是因为我们家挖坟影响了他的高考,那他还挡了我爸的棺,应该会去当官儿的啊!”说完头也不回拉着行李箱下了车,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

武义楠上了大学后总会回想起李至刚下火车前问他的那四句话。他想做点什么,却又深感自己的无力。寒假回家时他去姥爷家,先打听了下陆邀的情况,姥爷犹疑了很久才悄声说道:“陆邀走了。”

他一时有点懵,顺口就问姥爷:“去哪儿了?”

姥爷缓缓吐出了一口烟,哑着嗓子说:“死了。不知道那孩子想到了什么,临死前两天总在嚷嚷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后来半夜跑出村子在雪地里睡,冻死了。”

祖孙俩不再说话,坐在小院儿里看着金色的阳光静静滑过东厢房的屋顶,不见了。

第二天武义楠回城前又去了趟陆家,还没进院儿门他就听到陆良在吼陆邀的大妹陆雪:“在年级才排十三名,你丢人不丢人!”武义楠站在大门外没敢进去,他完全可以想象陆雪此时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样子,跟她大哥从前一样。

就在武义楠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瞥到一本书跃过院墙,重重地砸在自己面前的泥地上,霎时半本书都沾上了浑浊的泥水。他走过去小心地将书掂起来,轻轻放在了堆在大门旁的柴垛上,那是《红楼梦》。

之后,一本又一本的书迅猛地越过院墙,一一摔在了泥地上,《张爱玲文集》《三毛作品集》《丰乳肥臀》《荆棘鸟》《傲慢与偏见》……院子里开始传来女孩儿压抑的抽泣声,武义楠听到陆良还在怒吼:“看这些闲书有啥用?过了年考不上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咋办?我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一声沉重的叹息穿过大门,武义楠终于决绝地离开了。他去了西地。

陆邀小小的坟头很醒目,怯怯地缩在一圈祖坟外,坟包上是胶泥色的新土,新草还没有爬上去。武义楠盘腿坐在了冰凉的土地上,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半旧的《百年孤独》,用打火机点燃书页烧给了陆邀。这是好友生前最爱看的书,哪怕书中的人名那么长、关系那么复杂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接着武义楠又从裤兜里掏出了烟,就着燃烧的书点上一支。烟很辣,呛喉咙,使得他的眼角缓缓滑下了一颗清澈的泪珠。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武义楠的脑海中回荡起这句话。他幽幽地吐了一口烟,对着那座新坟说,“你以后再也不会被这句话困住了。”一阵风吹过,书壳上的火苗舞动地更厉害了。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委屈。”

于是,太阳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红色柿子,向墨绿色的麦田尽头滑去了。

(今年夏天我姐受伤住院,在她的病房里有个大婶的气质很不一般,只是说话时才会让人意识到她的精神有些问题。听说是早年在高考后受了刺激,神经了。很可惜。不得不说,对于很多农村孩子来说,高考是唯一的出路,一如我,一如我那些幸运和不幸运的朋友们。百感交集,遂作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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